漂亮女友瘾君子的生活
她吸的历史就像抖落在一只暗盒之中的烟灰,那些粉末或者像珍珠的碎片,或者像羽毛的碎片。总之,我认识她时,她的脸,她的修长的,以及纤细的指甲仿佛都已经溶解在那只暗盒之中。
只要见到她,她总是以为伴,有很长时间,因为失恋,之前,她经历过好几次风暴似的爱情,据说每一次都给她的灵魂带来了彻头彻尾的震荡,乃至于她的肉体像是为爱神而存活着。她容易陷入爱情,是因为她漂亮,她是那种很容易让见到她的陌生男人产生感觉的女人,所以,她避免不了受到扰。爱情,在现实的意义上来说,更多的就是两个人的扰,就像婚姻注定是两个人的战争一样。
她低领处的肌肤里散发出一种,女性的低领处更像未被人重视的、歌吟过的,当我第一次在一座酒吧看见她的时候,她的领口很低,像坠入深渊口,呈现粉红色或肉色,她坐在一个男人对面,那男人表面上跟她喝着黑啤,实际上是在跟她调情,男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的领口,再后来,她醉了,她经常在酒吧醉去,在她热恋和失恋时,总是独自一个人面对着几瓶黑啤。我们之所以成为朋友,大约也是因为黑啤。在1992年漫长的春夏秋冬季节,我陷入了酒吧,因为颓废的我最适宜在酒吧耗尽我夜晚的生活。
我的女友叫凌菲,她不仅喝黑啤,她还吸,在那个颓废的世界里,她很符合我审美的一种风景。我仿佛在观看她演戏:她除了吸喝黑啤之外,似乎把整个夜晚的生活用来与男人约会。为此,她毫不掩饰地生活,她总是会把她的新男友带到酒吧,看见她的时候,似乎就已经被她所固执地占领。也许她已经变成了黑啤酒吧的一个常客,她所置身的那个角落,幽暗,像酒吧灯散发出葱绿色,似乎可以把她的骨头照亮。而我所置身的同样是一个角落。1992年,不知为什么,我简直是如痴如迷恋着酒吧,我所置身的角落像一尾鱼一样摆动着,像鱼尾受伤之后在水面上无奈地抽动着,这是治愈伤痕的方式。
而凌菲总是会夹着,从她所置身的那个葱绿色的角落发出一种暗示,证明她和我一样生活在酒吧。转眼之间进入了秋天,凌菲失恋了,秋天,我们所置身的黑啤酒吧仿佛一夜之间飘落了。凌菲穿过酒吧来到我身边,她比任何以往都显得忧伤,身体仿佛中了魔法,丧失了以往我在酒吧灯光下看见的那种鲜活。她的脖颈比以往显得清瘦,面颊也凹了下去,她吐出一口,突然焦灼地颤抖起来,我以为她病了,问她是否需要让我送她到医院治疗。她摇了摇头,随即从包里抽出一支注射器,不顾我在场,不顾我的猜测、我目光中的质问和惊恐的拷问,猛然间把注射器插入了她已裸露的手臂。
她终于平息了身体中的抽搐,然后以一种麻木的舒服的、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说:“别告诉他,别告诉任何一个人,请为我保守这个秘密。”我自始至终都在颤抖,我想,我已经害怕了,不如说我已经被这个只有在人们的口头传说中、在电影院的镜头中所看见的一场景,被迫接受了一场强有力的刺激。所以,有很长时间,我不再出入于酒吧傅,与其说我不想见到这样的场景,不如说我害怕见到我的漂亮的女友变成了一个瘾君子。然而,受到某种东西的驱使,在一个冬天的晚上,我还是进了黑啤酒吧,那个散发出葱绿色的灯光的小小角落,突然空了,像无底洞穴一样空荡不安。过了一会儿,来了一对男女,女人像泡沫时代的情歌一样性感,男人像泡沫时代的堤坝,葱绿灯光照在他们脸上,如同照在春天般的果园里。
我再也没有见到酒吧的女友凌菲,她消失在1992年的秋天。一个偶然的日子里,我陪朋友去戒毒所看她的朋友,我十分意外地见到了凌菲,当时,她正同戒毒所的成员们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做着广播体操,我站在不远处,看着她波浪似的长卷发,披在肩上,我似乎看见了她的宿命:一种烟灰盒中的粉末在飞溅,而此刻,她的四肢在运动中寻找着阳光。
小镇上的发廊女友
西南边陲的一座小镇上,我的朋友乔丽花,开了一家发廊。靠发廊维系着她的现实生活。她是从遥远的北方来到小镇的,我在省城见到她时,她刚走出火车站。当时,她也写诗,在她给我的信笺之中,经常夹着一页十二行诗,她想做流浪诗人,所以在1994年离家出走来到了昆明。她一见到这座城市就厌倦似地说:“我还是想到一个角落中去,到一个最南边的角落,我想,在那里,我会真正地遗忘过去的一切。”在她年仅20多岁的身体里,似乎集蕴起许多历史,她隐隐地透露出一些痕迹:年仅十二岁就遭遇到生母的离世,十四岁父亲再婚,给她带来了一个狐狸似的后母。于是,她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离家出走了。然后十七岁早恋,恋人却在她十八岁的春天把她抛弃,因此,她迷恋上了诗歌。
她只在省城昆明停留了三天就搭上了辆大客车朝着南边的小镇而去。一个多月以后,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,她告诉我,她住进了小镇旅馆,天气很热,然而,她却喜欢这座闷热的大火炉。她想她会在这座小镇花光她随身携带的最后一些硬币,然后再寻找生存的出路。现在,她站在一棵芒果树下,那硕大的芒果已经等候她用手去摘,她过去从未想象过这样的生活,伸一伸手就可以摘到芒果。所以,她仿佛被根须缠绕住了,她不再生起流浪的念头来了。
又过了两个多月,我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,信中描述了她的现实,她已经在半个多月前开了一家发廊,凭着她的青春,她跟一个做水果生意的商人借到了一小笔资金,使她在芒果树下租到了一间小屋;凭着她的聪明,她很快就学会了开发廊的一切技艺;凭着她的灵性,如今她的身心充满了谜一样的幻想,她想扎下根来,过一种平静的生活。
1994年的冬天,我来到了这座离省城很远的边陲小镇。在远隔小镇的地方,阵阵热风呼啸而来,迫使我脱下冬装。事先,我并没有告诉我女友我会到小镇看她,所以,当我出现在发廊外时,我看见了我女友的影子,她的头发已染成金黄色,她正为一个男人洗头,她光洁的神态使我想起了“遗忘”这个词。
遗忘历史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历史产生的旧址,这需要把一个人的身体偏离出历史之外。发廊女友的历史被她改写着。在这个地方,她显然看不见,看不到18岁时的男友抛弃她的旧地方。一切生活细节和环境都是新的,如同她的头发已由黑发变成金黄色。她猛然回头看见了我,我知道我之所来小镇,除了看她之外,也在研究一种命运。1994年,我的命运和他人的命运经常被我交织在写作的过程之中,所以,开发廊的女友是一个谜,我并不想去解出这个谜,因为解开一个年轻女友的命运之谜,还需要时间。
女友的发廊很热闹,她一直没有机会停下来跟我说话,当她决定送走最后一个理发者时,已经黄昏了。她砰然拉下门窗,当我们在热风中坐在一家小餐馆用晚餐时,她目光开始闪烁起来,她首先让我看到她写在笔记本上的十二行诗,那些诗比起她开发廊的技艺显得笨拙、苍白,它们也许不会是世上杰出的诗,而且,我的女友也不会成为世上最杰出的诗人,然而,除了开发廊之外,在一本笔记本上写诗,犹如她在热风中记录着一只苹果在树上生长的过程。这时,一个男人渐渐地向我们的餐桌靠近,他腼腆的神态,他黝黑的肌肤,他的地方口语,他的朴素,使他的存在显得明亮起来。他一到来,我的女友就开始羞涩起来了,后来,女友告诉我说,她准备嫁给这个小镇男人。
这就是我女友遗忘历史的一种现实故事。到了第二年春天,我来到边陲小镇是为了参加开发廊的女友的婚礼。春天的小镇,从北方城市迁移过来的女友,正同那个小镇在苹果树下举行婚礼。乔丽花的头上戴着一顶小镇人编织的花环,那些用长春藤和紫罗兰编织的花环恰到好处地嵌在她的头上,当地人撒向她的花瓣把她编织成一个故事:一个人的现实或者是一朵花,或者是一片玻璃,或者是一种碎片,或者是一种怒放。